迹象元素 人总想弄出点痕迹来，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冲动。原始祖先我们是无从查访了。但验之于儿童和我们自己的下意识，大概是不错的。这种冲动能否算作绘画起源之一说，不敢论定。有一点可以肯定，假如不加克制和管束，我们会在各种时间和空间大肆涂抹刻划，就象祖先们一样，连高耸入云的岩壁和自己的身体都不放过。从无意识到有意识，从自然到必然，痕迹携带着幻象建立起绘画艺术的殿堂，而线是迹象的基本元素。

　　线的天性 点移动而生线，因此线的第一持质是运动;线界定面，因此线的基本功能是构造。一定的工具作用于一定的材料，在工具运动中构造幻觉的空间，是为线描(绘画)。在绘画功能限于纪实记事阶段时，线描的任务和品评标准理所当然只有两条：流畅(惯性运动)和准确(模拟性构造)。

　　意义先决 制造线迹的冲动，很难停留在“纯艺术”状态，它注定要被赋予美饰、教化、记史等各种社会意义。创造文字是人类第一件最伟大最持久的艺术工程，中国人造字的点线符号，其素材来源是“远取诸物，近取诸身”，然后依“六书”规则推演扩充，其过程是具象与抽象不断生发的典型例证，然其创始之动因乃在于实用。我们今天所激赏的甲骨文，初不以审美为务，而是记事与占卜的需要。用于占卜的另一种形式，是把龟甲烧裂，然后依据裂痕的形状、走势预卜凶吉。这固然是一种巫术，但其性质恰好是从人为迹象中追索神秘意义。凭直觉感应理念，依照现代人的艺术观念，完全可以看作一种艺术活动。它是图腾崇拜的延伸，也是迹象考究的滥觞，为中国人对线的敏锐感觉和精心索解开一先河。然而，实用意义是要通过可以准确把握的构造来实现的。于是“线是造型的手段”成为不争之论。

　　两种钻研 对线的独立审察和钻研，归功于两个不同的方面：中国人对毛笔线描意趣的无穷探究(早在毛笔制造工艺完善的中古时代就已开始);西方人对线的构造规律的精心钻研(其高潮在现代绘画出现之时)。

　　毛笔艺术 自从有了用兽毛制作的笔之后，中国文化为之精神焕发。画家投入巨大的热情于线描，因为“唯笔软而奇怪生焉”，“用笔”成了画家世代相传的研究课题和精神受用。好比诗是文字纪事功能的提升一样，线的精致化、趣味化乃是其造型功能的超越。艺术是道与器的共生之果，就“器”而言，被称为“线的艺术”的中国画，不妨直接称为“毛笔艺术”。如果我们不钻“十八描”的牛角尖，而是直接体味用笔之三昧，乃在于操作过程中对三种因素的把握：一是提按(决定线的粗细、断续等等)，二是起倒(决定线的正欹、藏露等等)，三是疾徐(决定线的流留、枯润等等)。三者又可以对应为力度、角度和速度。由此产生的丰富变化，引发出感觉和观念的无穷震颤。在绘画与书法的共同发展中，的确是互相吸取灵感而使线条逐渐成熟，同时，人生物理也无时不在启发创造着而使线条臻于精深。在我看来，“凝重飞动”是毛笔线描的最高境界，可体验的负载和超升的欲望集结于每一线条中，使我们敏感的心目为之振动。

　　幻化空间 “用一根线条去散步”，克利说这话时，透着大成功者的潇洒，他把工作心态和无意识行为当作创造的一部分，终身潜心于构筑充满仙乐的幻化空间;康定斯基关于线条构成的美学、心理学研究专著，为抽象绘画与装饰美术提供理论根据，开辟广阔前景;被称为“手势绘画”的抽象表现绘画，把空间营造与灵性发挥融为一体，从实践上光大了线条的造型传统。总的说来，西方人对于线的构造功能的创造性认识与深入研究，完成了对线(艺术)的一次解脱，使线回到了作为迹象元素的活水源头。

　　回到意义 结合中国非正统空间意识和西方开放构造观念的中国毛笔线描，是我个人十分看重的。雄肆、荒率、随意幻化，似乎回到了孩提和原始，但却转换了意义。当我们不得不置身于现代生活情景的时候，发现传统绘画明鉴戒、传史实的实用意义，都被更为有效的科学手段所接替，绘画除了装饰墙壁之外，有更为重要的生存理由么?我们最好用工作来试着回答。我仍企望能借迹象之梯登临一种境界，让我们负重累累的生命插上自由之翼。艺术所对应的是一个更广阔更恒久的存在，我们会消亡，而艺术精神会永生。因此，我们理应坐下来画画，从线描开始。

P27《中国现代人物白描精选》

申少君 主编

江西美术出版社1995年12月